母亲的灯
　二年来，只要不是冬天，母亲知道：每天下午放学后，我总是要来那株硕大的梧桐下面。在万籁俱寂的大自然和夕阳对话，和远山对话，和浓绿的田野对话…….

　　母亲知道：她的儿子活蹦乱跳的躯体瞬间置身轮椅，不亚于囚禁牢狱之苦。特别是心理的承受力，失去许多的痛苦和无奈……

　　面对遥远处墨绿沉默的吕梁山，面对宁静沉思的田野，对面连绵起伏的村落，面对一望无垠的天际，面对如血的残阳。无论是谁，都会在智慧的大自然面前进入反省、醒悟、彻悟……

　　她的老儿子需要大自然来洗礼身心，扑灭浮躁的灵魂，安慰身心里蛰伏的红男绿女，纸醉金迷，功名利禄，爱恨情仇……

　　渐渐，我没了对“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感慨，对缠绵悱恻卿卿我我的哀怨，对功名利禄的倾慕。

　　我浑浊的灵魂和身心真的被大自然的智慧之水洗礼的干干净净。我的心灵已经变得纤尘不染，好像一片绿叶，一粒雨滴，一颗小树，一株蒲公英，无论红尘的诱惑多么强大，我依然默默地耕耘着，从不问收获……

　　于是，我倒体会到《与朱思书》里的：“风烟俱静，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境界来！在大自然的怀抱，我思想的精灵在滚滚红尘里飞舞、游玩、观看、一笑……

　　那是怎样的风烟俱静！俱静！俱静！看看那月亮里，嫦娥舞袖的飒飒细语，听听那天宫里七仙女拨弄琵琶的叮咚……

　　哦，恢弘智慧胸怀宽广的大自然啊！是您给了我的重生？还是我的母亲？
　　母亲用她69年的智慧和经验努力弥补着她的老儿子已七零八碎的心。
　　她做到了。

又是一个下午放学后。一个微风轻吹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田野鸟鸣蜂蝶翩翩的下午。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推着轮椅，她的老儿子安稳地靠在上面。椅轮轻柔地唱着歌儿，向老儿子的老梧桐下滚去。这个幸福的老儿子享受着母亲无私的呵护和疼爱，微微闭上眼睛，风烟俱静里，任凭轮椅向他的梧桐靠近……
　　这个老儿子，凭直觉感到轮椅和他熟悉不过的方向不同。

　　“母亲，您要把我推到哪里？”
　　“不要问。”
　　我相信母亲不会无缘无故把我推到一个对我无益的地方。也许母亲已为她关爱的老儿子又安排了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呢！

大概有二十几分钟？轮椅轻轻驻足。

　　我发现：我已置身一株我家的大枣树下。我幼年时常来的地方。
　　那时，秋天，母亲总嚷着让我来这看枣儿。放学后，我总骑在枣树最高的枝条上，一边吃着枣儿，一边哼着什么歌儿。一直到黄昏，母亲在遥远处自家的房顶上扯着喉咙大喊：平儿哎——吃饭啦——
　　炊烟在高高的烟囱里袅袅上升，飘进西面洒来的晚霞，牛羊归家的铃铛声急促响着……
　　童年真好。

在枣树下。母亲给我讲了这株枣树的故事。
　　原来，母亲家给父亲时，十八岁。那年，母亲从娘家抱来这株幼小的枣树。因为，母亲村里的枣树，枣大核小肉厚香甜。是我们四邻八村品质最好的枣树。

　　母亲把小小的枣树栽在自家的地边。
　　51年过去了。现在的这株枣树虽然有许多枝条干枯，而年年又有新的枝条生出来。一边干枯，一边重生。干得枝条被母亲折去烧火，重生的枝条当年就开始结果。

　　母亲说：桃三杏死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嘛！
　　因为树在地垄上，多少年的风吹日晒，冬寒夏热，那弯弯弯曲曲盘根错节裸露的根已耸出地垄许多，一些已明显枯干。也有无法看见的根深深扎进土里，努力汲取着生存的营养。母亲说：每年打枣时都说，这颗树老啦，快要枯萎了。但年年岁岁，依然接着枣儿，依然顽强地活着，结着枣儿。你说，她到底要活多少年？多好多顽强的我的枣树。无论天地怎么改变，总无法改变我的枣树。顽强地活着，就是她的性格……

　　母亲为什么要讲这些？而且是今天？前者我当然明白。后者我黄昏时才明白……
　　母亲说：你看看，这个地方和你的老梧桐在的地方，有那些不同？
　　我细细观察后答：和原来的地方正好相反。

　　往日，我在梧桐树下，现在在枣树下；往日我面对的是夕阳，现在我面对的是朝阳；往日我看见的是连绵起伏的吕梁山，现在看见的是高耸巍峨的霍山……
　　母亲点头。

　　我却茫然。
正是晚春。梧桐淡紫色的花儿正在飘零。如果我在哪里，那些凋谢的花儿，会断断续续地飘零在我的身上。而我却离她而去。飘逝的淡紫色的梧桐花、吕梁山、连绵起伏的村落、一望无际的田野，你已成为过眼烟云！

母亲说：虽然这里看不见真正的日出，但你一旦看见日出的地方，就会感到太阳升起时的力量！看见霍山巍峨的勇气！看见枣树在狂风中坚挺的枝条……

　　母亲出身大户人家。幼年时读过许多书。和平常的农村女人有些不同。再加上父亲早逝，家境贫寒，命运坎坷，自然就有了这富裕人没有的智慧。

　　母亲在我的默默里，离我而去。但我感觉得到：母亲依然会在远处的拐弯处，驻足默默看她的老儿子片刻，然后轻叹一声，感到不会出问题时，才犹豫而去。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老儿子早知道她在暗处的窥探和犹豫，无奈和爱怜……

　　母亲把我送到又一个人生的季节。
晚霞轻轻飘落在老枣树那刚刚发芽的躯体上，一只燕子立在一根直指天际的干枝条尖尖上，呢喃如歌。我看着巍峨高耸的霍山，看着遥远处再遥远处那紫色的雾霭，再遥远处，霍山的一端，也许哪里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不知道。我知道：母亲把这一切的陌生的环境交给我，让我去慢慢感受、思索、醒悟……
　　暮色降临。我知道母亲该接我回家了。
　　几次回首，不曾看见母亲被风吹起的白发和苍老如枣树的身影。
　　母亲平常就是这个时间接我。几年来从不早一刻或晚一刻。
　　弟弟却来了。

　　他告诉我：母亲走了。是来推我时摔了一跤，再没有起来。
　　弟弟说：母亲没有留下一句话。
　　我让弟弟先回去。我要好好静一下。
　　许多东西在瞬间我开始明白了。

　　母亲把送到这个地方，有身为母亲良苦用心。母亲是要告诉我：是该奋发的时候了。是该坚强的时候了。是该拿起武器战斗的时候了。因为我的人生路还很长啊！
“风烟俱静，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也许是该成为过烟云了。母亲在默暗暗启示我：人活着，要有自己的理想，为理想拼搏才是人生真正的意义才有价值！

　　母亲尽管没有讲的很透彻，但她给我的这个环境，就是告诉我这一切的。
　　母亲把春天希望、枣树顽强爱、霍山力量交给了我。她却走了。
　　夜幕渐渐合围，我和黑夜融为一体。
　　眼泪缓缓流着，任意东西。

　　“母亲——我的母亲啊——”我终于向天而哭起来……。我心如刀绞，我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把黑色的天空撕裂一片蓝色。一颗星星出来了，我瞬间想起史铁生《奶奶的星星》里的一句话：人说人间死去一个人，天上就落下一颗星星；我说，人间死去一个人，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我相信他的话。我没有了哭声。我在天空里细细寻觅着：那颗是母亲的星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