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周年祭文 去年7月26日是我国著名词曲学家郑孟津氏忌日,转眼忽忽一年矣,先生生前孜孜矻矻的治学精神,与对我辈后生耳提面命、商略推敲之情景,皆历历在目;而“我写到一百岁,就搁笔不写了,剩下的交给你们去研究”的达观心态,也句句字字,言犹在耳。今谨以心香一瓣、泪酒数杯,遥祭恩师!
随侍先生近十年,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凡有所论,必有大量的第一手资料为佐证,这也就是先生对我们耳提面命之“让第一手资料说话”、“拿第一手资料来”的治学原则。
先生对自己学术观点的形成,必须以第一手资料为依据。在与先生同撰《中国长短句体戏曲声腔音乐》过程中,先生曾再三告诫“没有第一手资料不可下结论,没有足够的第一手资料更不可妄下论断。”正是因为这种凡论必据以第一手资料的严谨的治学态度和严密的治学方法,造就了被著名学者饶宗颐先生誉为“煜煜巨帙,抉发隐微,诚玉田之功臣也”的《词源解笺》。
《词源解笺》是专就张炎《词源》中所载之图谱、口诀等有关音乐的第一手资料直接给以解读,然后再证之文献。故《词源》所载音谱图像文字虽仅数千字,而先生的解笺竟达三十余万字。同时正是对第一手资料的解读,才不为以往成说所困,最终揭开了“隋唐燕乐调”宫调体系的奥窍,将隋唐燕乐调体系“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种以第一手资料为研究对象的治学方法,不但可弥补文献不足,又可纠古今著述之讹。日本中京大学明木茂夫教授云“尽管跋文有‘不自立说’的讲法,书中许多独创性的见解乃是不容忽视的;自不待言,这些创见当然为其所旁征博引的各种资料所印证的。今后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工作中,《词源解笺》将是非备不可的资料。”
而此后之《昆曲音乐与填词》(甲乙稿)、《宋词音乐研究》、《中国长短句体戏曲声腔音乐》三书即是秉持这种治学态度,运用这种治学方法铸就的。
“拿第一手资料来”是先生鉴别他人著述立言正讹的原则。先生认为任何事物的发展必有一定的客观规律可遵循,而这些客观规律就是总结自大量的第手一资料。因为第一手资料之外的论据,很容易造成以讹传讹,哪怕是文献资料都有可能出错。例如《宋史》载蔡元定《燕乐书》“夹钟收四声”素来为治宫调者所争议。其实,燕乐调若以夹钟收宫、商、羽、闰四声,则其羽为中管正平调,其闰为中管双角,燕乐不用中管调,故仅此一端即知有讹。兼之《燕乐书》下文叙二十八调首起正宫,故知“夹钟”当是“黄钟”之讹。但是过去治燕乐者,尽管就这段文字各抒己见,却均未发现此讹,皆因不知燕乐调体系形成规律所致。
先生性好读书。杜甫有“读书破万卷”诗句,先生常有对我提及此句,且戏言“吾读书虽未破万卷,然破卷却是真的!”事实上,凡先生读过的书籍,几乎每页都会密密麻麻地注满圈圈、问号、叉号等颜色各异的符号;书页磨损破旧,薄如蝉翼,好些书都已到了一碰即化的地步,先生自譬为“书蠹”,曾填《蝶恋花》言“剩有残篇和断简,情似蠹鱼,拼伊书千卷。”
先生既好读书,却常为目疾所苦,年近期颐,眼睛更大不如前,须借助放大镜阅读;况资料多且杂,便常忘书本、资料置于何处,每每需人帮忙翻箱倒柜地寻找!先生尝与余笑谈“汝即为吾目吾手”。然今世欲再为先生之手目,已不能矣!
先生另一癖好就是昆腔。先生曾言,欲入我学问之门需具备四个条件:一、能唱曲;二、会诗词;三、能辨平仄阴阳;四、会一样乐器。所以,侍学之初,先生即令我跟随王世荷老师习昆曲。习之七八年,真有“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感叹!先生要求我们不能仅限于工尺谱的拍唱,更重要的是经过工尺谱的拍唱,意欲恢复指板谱的拍曲,进而填词度曲。
先生自己不但能唱会拍,更精于填词度曲。让先生最引以为傲则是昆曲《红楼梦》剧本。此剧写成于上世纪60年代,全剧分上下集共十场戏。此作不蹈袭清朝昆曲《红楼梦》窠臼,剧情均依原书安排关目,以金玉姻缘、木石前盟的矛盾为中心,据原作出目内容,略加润色写就。剧本所用曲牌以依定律填词、倚定腔度曲为主,亦采用犯调集曲、添减字句等手法,亦有少数隐括与自度曲牌。剧本写竣后,曾得到著名的昆曲表演艺术家俞振飞先生极力推崇,评价为“用曲牌体保持昆曲特点,同时不拘泥于旧曲牌格律,适当予以变化、突破,这都很好,词句幽美,做到雅俗共赏很好。(全剧)从宝钗进府起至宝玉哭黛止,贯串宝黛婚姻悲剧结束,这都可以的。”曾听先生言道,此剧本欲搬演,无奈俞老过世,最后不了了之。
去年先生过世前的一二个星期,亲自拍唱《红楼梦》嘱余录音,以备他日搬演之用。未几,即撒手人寰!回顾先生此生真“生生死死为昆腔”! http://www.qiake.net
然而最令先生念念在兹的,还是南戏和永昆。先生曾多次不无遗憾地与我们言及,温州作为南戏的故乡,却无法建立一个南戏研究中心,日后恐落人耻笑。80年代初,先生曾专撰《关于温州南戏研究的初步意见》,为南戏研究提出纲领性的建议,指出南戏研究至少应包括此三方面内容:一、有关南戏产生、声腔面目与遗腔问题的研究;二、本地区南戏遗腔的调查与记录;三、建立南戏艺术资料展览室等三个方面,旨在为南戏研究提供有效的第一手资料,把南戏研究不断推向新的高峰,更期望在不远的将来,能把温州建设成为国内外南戏研究的中心。
此外,永昆的保存、传承的问题,更让先生时时刻刻挂念在心。80年代初,先生与温州一些戏曲研究者,提出了永昆(温州昆腔)是明代浙腔海盐的遗腔,引起戏曲界重视,文化部特遣马彦祥先生为此一声腔蒞温考察,认为其“唱腔节奏比苏昆要快,其中很有可能保留着海盐腔遗音”,建议采取措施恢复这一剧种,并指导对有关该声腔的资料进行发掘整理。1985年先生又亲赴金华建德一带,对当地流行的昆腔进行录音整理,撰《海盐腔新探》一文,指出“浙江‘温昆’、‘金昆’、‘台昆’是明代海盐腔的遗腔。”近年来,先生目睹永昆屡屡邀请苏昆艺人来温授艺,搭班合演,万分焦急,曾多次焦虑地表示“只恐永昆将步甬昆的后尘,而使四百年来一脉相承的旧腔最后趋于绝灭。”今天,在推陈出新的同时,如何采取必要的措施,保存这个比昆腔更为古老的腔种,必须要引起有关部门严重的关注。
与先生共处的十年间,先生乐观达人的处世态度、对后生晚辈谆谆善诱、诲人不倦的关爱之情,总令人怀念不已。历历往事,难以尽诉,仅将往昔雨丝风片,缀为拙辞,谨表缅怀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