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一等于二是简单的,论证一加一等于二是复杂的。
写作者要不惮于去做这个论证过程,至少,你要能理解“小说是写人性的,也是要抵达神性的”。物理学家能看见“色即是空”,找出那唯一;小说家要能阐释“空即是色”,发现那不存在于现实的天堂。
再通俗点说,你得对读者提出要求,而不满足于分享经验、情感,在道德上做出判断与叙事。要有对难度及复杂性的呈现,这才是对读者真正的尊重。今天的读者已摆脱了被动阅读的命运。他们不再是砖、螺丝钉。启蒙早就不再是某种价值观的输出与接受,而是一个自我觉醒、自我认识的动人旅程。在喜怒哀乐之外,读者渴望更多的智性含量。作为小说家,要有焦虑、愤怒,对现实的批判能力,对人的悲悯,对国族的爱;但作为长篇小说写作者,更要有能力与精神高度,去思考国族、勾勒人之命运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人的来龙去脉。在文体上,还要有这个能力去设计迷宫,提供梦境,为他们打开另一个不属于日常经验里的复杂空间。
真实世界永远比人最夸张的想象还要复杂亿万倍。
长篇小说尤其要有这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在我看来,这种愿望即是人最后的自由,是人存在于地球却能以浩瀚星辰为以舞台背景的根本理由,是小说及人所创造的任何一种艺术形式至高的美学原则——而不是温暖、悲悯等道德修辞,以及对人性有多少悱恻动人、深刻而又痛苦的描写。
那些目前被视作简洁且美的,不过是这只庞然大物表面的一块斑点,并且随着它的飞速膨胀,极可能丧失原本的形状与内涵,譬如曾经塑造过中国人性情的唐诗与宋词。它们的大多数是会形成标本,被保存,提醒着后来人:他们的来龙去脉。
博尔赫斯说“沙之书”。人类文明史上出现的每一本书都是其中一页,犹如蝶之翅翼,值得珍藏与赞叹,但不必五体投地。欣赏完后,我们年轻人要有这个冲动去翻开新的篇章,要有这个勇气去站在秩序与混沌的边缘,把“自己视为一个最微小的初始条件”,输入眼前这个极复杂的系统里。世界是属于众生的,但归根结底是被你注视的。你的目光让它获得了组织结构、声色光影,以及未来。要理解“蝴蝶效应”的真正涵义。要相信:陆地是一种秩序,翻滚的云层是一个混沌系统。悬崖固然危险,唯有登临其上,才可一瞰绝美之风景,更重要的是:云层后面,或许就是一块无垠的新大陆。
没有比现实更迷人的糖果,但它不再只是甜。
今年九月,天还没冷下的时候,我到一个朋友处聊天,看见他的桌边堆满连信封也没有拆开的文学期刊,起码有一人高。他桌上有两本摊开的周刊,一本财经,一本生活;他的微博也时有各种书评更新,其阅读还真是淹博,历史、哲学、思想史等,涉猎极广,唯独少有文学的,而长篇小说更是几近阕如。我与他谈心,“做人不能这样张欣”。张欣是谁呢,房产商潘石屹的妻子,SOHO中国的CEO。她在微博上感慨,说现在不读小说只读传记,因为“人到中年已经无法让小说家的花言巧语蒙住眼睛”。当时我还跟帖,说这只能证明张老师老了,老得与日常现实一模一样。我的朋友讥笑不已,马上指着那些码堆的期刊那个口若悬河啊。我呢,听得目瞪口呆,脸上被溅了无数唾沫。这里我向大家汇报一下他的主要看法。
第一,这些杂志有几本真正承载了我们正在目睹且亲身经历的这个现实?苏童先生说“描述当下尽管交给报告文学去做,作家不要急得哭天喊地。”这个说法很好啊,在整个人类史中,当下只是一瞥。与泥沙皆下的浊流保持一定的距离,有助于写作者不被现实这只庞然大物一口吞掉,苏童也赋予了小说出一种“精妙而朴素、深邃而瑰丽、梦幻而细腻的气质”。但这些杂志的主流可是标榜现实主义的,拿出来的又是什么?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还能有点更高级的东西么?就算看不见时代的湍流,无法理解这个同时包含着混乱与无序的有机体,理解“人是时代的产物,是混沌里的那只蝴蝶”,理解这个每天都在诞生奇迹的中国的来龙去脉,起码得提供一个人的精神高度,几个不被现实打败的人的塑像吧。中国的现实各种矛盾何其尖锐,怎么到期刊上就歌舞升平,尽是那些一地鸡毛男盗女娼了?杂志的价值观在哪里?你说这是体制的原因,可你们就是体制。你们本身是一个老的权力话语体系,遵循的是一个熟人社会里的各种潜规则。余华说若他再晚两年写作,可能至今仍然还在小县城替人拔牙,因为后来的编辑部基本不接受自发来稿了。八十年代初的精气神在这个权力与金钱媾和的名利场里已然荡然无存。你们目前也正在沦为这个体制里的边缘者,手中的蛋糕越来越小,这不是因为你们把“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抄得不够多,不够端正,而是这个时代已经变了。不管你们内心有多少纠结、腹黑与傲娇,整个人类社会都在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从一个封闭社会转型为开放社会。比如权力的本质已经从传统的自上而下的法权模式,以及能像商品一样进行交换的“上层建筑”,转为一种分散、不确定、复数的生产要素。官僚精英比你们看得更远,更清楚;当然也许他们就是只想甩包袱,至少他们已经打算改变在文学这个领域司号发令的方式,更隐藏,更强调技术手段的实施,而非昔日的长官意志。被放逐是你们无法拒绝的宿命。被放逐后,你们的个人利益会受到极大损害,但对文学本身的繁荣来说反而可是好事。因为开放的市场将取代封闭的权力。你们自许为现实主义的捍卫者,可你们真的能够理解这个“残酷”的现实吗?即,现实不再是你们经验里的那个,不再只是一个树状的“五子登科”,而是呈块茎结构,在土壤表层匐匍衍生,元旦祝福语是图式而非线性的轨迹,与多种维度相关联,被不断地撕裂、颠倒与修改。而基于二元论所建立起的传统文学原则,善与恶、丑与美、肤浅与深刻、高贵与卑贱、无聊与有趣,这些“非此即彼”的词语能够承载得起这个已经逐渐逸出“传统”的现实么?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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