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就不谈体制,也不把“现实”这个词语形而上,说市场,你们真懂吗?郭敬明的《最小说》发行量有几十万册,你们羡慕了,以文学的名义在长篇小说增刊发表他的《临爵》,杂志实销量有改变吗?没有。势利眼容易有,但市场很难有,它首先是一个价值观,其次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大量的数学模型作为支撑,以及更多的走向街头的社会实践——至少它不在象牙塔里,不在几个只会蹲在办公桌前文学硕士的桌子上。你想告诉我《小说月报》发行量也不错?是不错,但《故事会》更不错。没少人对我说《小说月报》就是一个“故事会”。我不是说故事不好,故事是一种魔法,能把人的愿望变成事实;但这种对世界的童稚想象,不能提供更多,比如智识、思维及逻辑框架的建立、类似宗教情感的审美体验。不能因为读者的喜闻乐见就把故事摆上文学殿堂的最高处,日本AV女优还更受人民群众的欢迎呢。市场阐释文学的话语权会越来越大。从技术角度来说,文学就是阐释与传播,这是一个极富偶然性的浪漫过程,是“历史的误会、时间的玩笑、社会的意志”等因素的总和,是一个社会现实与个人梦想不断碰撞的奇异过程,刹那,永恒;遗失,消亡。而每本被置入文学殿堂的作品都有一个只属于它的奇特命运。过去扮演关键先生的是期刊,以后将是出版机构,尤其是民营书商。比如磨铁公司对“中间代”的操盘者,金黎组合与刘震云的合作,乃至于《百年孤独》。据说新经典公司推出的这个取得作者授权的版本在二年时间内,销售已过百万册。其实再多想一想,就能知道读者买的是什么,是“经典”两字,是“版权”本身,以及“营销”这种技术,而非内容——那些对它文学性感兴趣的人早已领略它的庐山真面貌。这种巨量销售纯粹是一种符号消费。时代在改变。或许有一天,公众语境里的文学就是“盛大那些连载小说上千万的付费点击”。我老婆是大学老师,每年也花几百块去订阅那些穿越小说;公交、地铁、富士康工业园逼仄的宿舍里,到处都是用手机阅读它们的年轻人。而若用传统眼光去打量这些作品,它们多半还不能算是垃圾文学,只能说是“网游剧本”。要知道在这个圈子里,五十万字只能算是中篇。那个叫唐家三少的著名写手,干脆不无遗憾地声称“今天才更新了一万八千字。”
第三,我从来不否认你说的“只有被文学的目光打量过的生命,才可能成为丰饶之海。”只有这种凝眸,人才会有光。但一天到晚都像根蜡烛一样戳在每个路口,妄想提醒每个路人那黯淡的真实以及那个比人之大脑还要复杂无解的未来,不仅傻,也挺缺德。人家想喝一口心灵鸡汤,你非要塞过去几颗智慧果,结果上帝就把人家从伊甸园里赶了出来。你这叫造孽。文学从来就不是救世主,它只对内心需要它的人发生核反应。往更高处说,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里的历史等,最主要的功能是解决人在此处安身的问题;而文学与宗教则是解决人的彼岸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无法承受过多现实,不管是谁;文学在这张巨大灰色的帷幕,剪出一道口子。于是,我们有了星辰。可这些杂志里面有几篇有星辰之光?把新闻报道剪裁下来,加上地点时间人物,就是“现实”?然后就能翘脚等名利敲门,文学女青年投怀送抱?这个时代已经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亲爱的兄弟,用小麦、高粱等五种粮食酿酒的酒厂不少,但只有宜宾那家出的才叫五粮液。“过于追求叙事的魅力,文本缺乏智性;语言与结构乏善可陈,尤其是思想的平庸,也就是说书人的格局;缺乏哲学的热情,不愿意吸收当下各学科成果的营养,除了情感就是伦理,无法提供更多知识。普遍的千人一面。”这些话好像都是你说过的吧。说得好啊,我就懒得把它们再一一抽出剖析,为你鼓掌,就讲一点,语言。你随便在这堆杂志中抽出几本,遮盖掉小说作者的姓名,便会发现它们惊人的一致性,如同出自于一人之手,还都是“用机器进行的毛衣编织”的那种,阴柔,整齐,没有个性。你说我还阅读什么?语言不是纯粹的文笔,更不是所谓的堆积词藻。它是对世界的言说方式,就像白话文运动,所承载的是思想,是情怀,是另一种思维方式。要理解世界的意志及其表象,语言是渡江之筏。尤其是在这个语言被极度污染的当下,小说者更有必要找到一种只属于他的书面汉语,探索汉语之美。词语犹如细胞,在他体内生长。最好的书面汉语,同时包括理性之智与感性之魅。你说他们做到了吗?再说得不客气一点,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杂志的同人性?都是一个小圈子里的吧。又当规则制定者,又当执法裁判,还往往热爱亲自下场当运动员……那只能是“再穷不能穷政府,再苦不能苦官员”。这种真相为什么大家都视而不见?为什么人们不需要真相?这可能是千百年来所沉淀下来的一种直接作用于基因层面的心理减震机制,是下意识进行自我保护的本能,否则的话,他们可能连多一分钟也不愿意再浪费在这个星球上。《皇帝的新衣》揭示真相的孩子是残酷的,他杀死了皇帝,使童话戛然而止,众生皆起“彼可取而代之”之念。我也曾经去过你们以为文学圣地的某学院参观,其学生宿舍,所有的房间,就是一个圆形景观。当时我想起边沁的“全景监狱这种技术进步,使权力(惩罚与规训)渗入日常,乃至灵魂——使自我阉割成为可能。住在房间里的人,知道自己在视线下,会下意识地调整行为模式。”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你说我还有这个必要浪费在这些无聊的读物上么?读一本是必要的;但读三本以上就是愚蠢的。
朋友说完,大手一挥,端茶送客。
我走在回来的路上,怏怏不乐。我不喜欢他这种企图通过寥寥数言便要概括一个领域的言说方式。他的看法,就如刀;他的言说方式,就好像世界上的兵器只有刀。他这种激烈的思维逻辑有点“革命者砍下暴君的头颅,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那把椅子上了。”他预先给了自己的一个道德海拔——底层是具有某种先天的道德高度,在中国这个语境里,他们通常是被剥夺者。蛋糕分配,看起来是一个经济方面的技术问题,实质就是道德问题,是公平与正义。但他说的关键其实就是“现代性”,他在讲现代性与传统的殊死较量。
我是一个热爱传统的人,常会问自己传统是什么,在哪里?我并不清楚人现在手里拿着的,是否就是他一定得拿着的——上帝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常暗自猜想:不管是古典社会的雪夜访戴;还是现代社会里“过于喧嚣的孤独”。上帝也许就在你我彼此交错的目光中沉思。而且,尽管现代性不可逆,但我还是常在梦里回到那个点燃篝火的古老部落。月光洒在丛林上,空气清冽寂静,眼前有血腥、激动人心的舞蹈,以及人对冥冥天穹最深的畏惧。
我反复说“传统虽好,已然匮乏”,说过需要一场文学革命,给予小说作为一门现代艺术所应该具有几项基本特征,导入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领域的新发现,比如弗洛伊德的释梦学说与超现实主义的对应关系;对语言的重新发现等等。艺术的本质是人的宽度、高度与可能拥有的维度,但它必须有能力改变,能不断拓宽。但我以为的匮乏性是建立在对传统足够尊重的基础上。因为传统描绘了我们的来处。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是可疑的,难以被信任的。一个国族及其文化同样如此,哪怕我们已经来到一个以契约精神构建的“陌生人”地球。但问题是,世界之所以能够像现在这样“极其复杂,且日趋复杂”,肯定不是因为我所理想的“请客吃饭”乌托邦式的辩难。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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